张威,年出生于沈阳,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。脱口秀俱乐部创始人;原创民谣歌手,专辑有《狼北方》。
讲述张威
主笔团团
这是我第二次逃去日本。第一次是19岁,而这一次,我已经33岁。
离开北京时,我一无所有。我甚至想好了,这次去日本,找个稳定的工作,然后结婚、生子,碌碌一生。
经历一次又一次失败,梦想什么的,已经跟自己无关。文艺的梦,就做到这吧,该醒了。
我像条丧家犬般,走在日本繁华的街上。人来人往中,只有我一个失意的身影。
这一整条街都是卖乐器的,我读书时常常独自来逛。
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,指引着我来到这里。
不知不觉中,我迈步进一家装潢老旧的小店,墙上挂着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中古吉他。
有一把和我年龄相当,是80年代初的morris老吉他,成色很好,价格也合适,我一眼看中了。
半夜,在小单间的榻榻米上,我抱着老吉他开始换弦,调弦,磨琴桥、琴枕。房间里灯光很暗,安静得只能听到琴弦被拉紧时发出的“嘣嘣”声……
一个念头冒出来:如果在之后几十年的无聊生活里,能弹弹吉他解闷,也是好的。
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。
我和父亲
01
从幼儿园开始,我就住长托了,一礼拜回一次家。
父母总是吵架、砸东西,父亲甚至会动手打人。
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,是停电的夜晚。
家里点上蜡烛,在微弱、摇晃的火光下,父亲拿出他的老吉他。
他其实不太会弹吉他,每次停电,都只能弹出一段简单的旋律——来自一首俄罗斯的曲子。
黑暗中,烛光把父亲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。他笑着问我,还想听什么曲子?
“小星星!”小小的我,只知道这首歌。
“好。”父亲抱着吉他,很认真,在第一根琴弦上,一个音一个音地弹着……
02
13岁,父母离婚。
母亲一个人离开家,离开沈阳,去了日本。之后很多年,我们再没见过,只有我过生日的时候,会收到她托人捎来的礼物。
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,我学了6年书法。
我挺喜欢音乐的,问母亲,为什么不送我去学钢琴,她说,钢琴多贵啊,学书法便宜。
童年里,父亲的老吉他就是我的玩具,我时常抱着它,胡乱拨出几个音。
这把老吉他当过仓鼠的笼子,翻过来就是我写作业的小桌子,它也是我和表哥打架时的武器……
初中,我开始疯狂着迷Beyond乐队,迷恋到自己用水彩笔在家里的白墙上涂鸦了“BEYOND”六个大写字母。
有一次,学校文艺汇演,我鼓起勇气报名参加了。
选节目时,我抱着父亲的老吉他,上台唱了一首beyond的《AMANI》。
教导主任跟我说:“你唱得不错,就是这个弹吉他的声音能不能再大一点?”
“老师,真的不能再大了,我已经很用力拨弦了……”我一边极力解释,一边使劲地用拨片去刮最上面的那根弦,都快刮断了。
最后,没能选上,我挺伤心的。
03
初中毕业的暑假,我和父亲说想去学吉他。
父亲同意了,他给我买了一把新吉他,块钱,吉他课的学费是块。
第一节课,吉他老师说,我们今天学一首歌《痛哭的人》。
“一下午就能学一首歌吗?”我惊讶地问。
“没问题的。”老师笑着说:“好,我们先来弹第一个和弦……”
看老师演示,我完全傻掉了。原来还能两根弦同时按?我从来不知道。
父亲弹吉他只有单音,我也就认为吉他只能弹单音。原来和弦的声音可以这么大,而且有这么多旋律……
这一刻,我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文艺汇演落选。
跟着老师学了一个多小时,整首歌我都会了。
我气冲冲回到家,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展示:“我给你弹首歌,叫痛哭的人,你听着。”
看我表演完,父亲点点头说,弹得挺好。
我扬起下巴,轻蔑地对着父亲说:“这才叫弹吉他,你懂吗?”父亲什么也没说,转身做饭去了。
“如果不是你什么都不会,我就不会弹得这么烂,哪怕你会弹一点点的吉他,多教我一个和弦,那次文艺汇演也不会落选了。”我心想。
少年时期的我,打心底里责怪父亲,甚至有点儿瞧不起他。
04
高中时,我在班里组了个乐队,就叫“高三6班乐队”。我们四个人,一个吹长笛,一个弹键盘,一个弹华彩吉他,我是主唱兼吉他手。
我经常用父亲的老吉他练习弹唱,甚至想在上课的时候也练练吉他指法,但是这把吉他太大,没法带去学校。
于是,我把父亲的老吉他,锯断了。剩下的琴箱,被我一脚踩碎。
咣……重重一声,琴弦断了,老旧的木料碎得四散纷飞。琴把锯断之后,上面没有琴弦,它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。
我拖着老吉他的残骸,出门,下楼,抬手往垃圾堆里一丢。它落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中间,和它们一样破破烂烂。
几天后,我一边弹着新吉他,一边随口跟父亲提起:“你的老吉他我砸了,它太烂了。”
“好好的,砸它干什么呢……”父亲看了我一眼,居然没有骂我,甚至没有发火。
“反正你也不弹,丢在柜子里积灰。我弹着不顺手,声音太差,不想要了,还是新的好。”我拨弄着新吉他,头也不抬地说。
父亲什么也没说,转身做饭去了。
这个事就这样过去了,没人再提。我以为它在我心里也就这样过去了,许多年,我都没有想起一次。
日子过得太快了,我一个劲儿往前跑,来不及回头看。
05
高中毕业,我想出国留学,打定了主意要去。
父亲说出国读书太贵。我说我自己打工赚学费,不花你一分钱。
青春期的我和父亲“水火不容”,没说几句话就能吵起来。
换个环境,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改变吧。
去哪里呢?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国家,日本。
嗯,妈妈也在日本,说不定能找到她。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。
我准备边打工边读一年语言学校,再考大学,目标是早稻田大学。
坐在飞机上,看着沈阳变得越来越小,越来越远,我暗下决心:终于离开这儿了,我一定要在日本混出个样子来,给你们看看。
年10月7日,19岁的我独自前往日本。
到横滨吃的第一顿饭是房东请的,吉野家最便宜的牛肉饭。
刚到这儿,我觉得日本什么东西都贵。我和另一个女孩,不约而同地把盛牛肉饭的泡沫碗用水刷干净,准备当作平时吃饭的碗。
它一直在柜子里,没用过。半年后搬家时,我收拾东西,一打开橱柜,看到这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碗,心里五味杂陈,差点哭出来。
06
我们的宿舍在横滨的郊区,出车站,还要走路翻一个小山坡,走上20多分钟才到。
我们这个“寮”(宿舍)是一座日本民宅改建的,原来的屋主破产了,房子被中国房东收来做留学生宿舍。
10几个人住在一个“寮”,两个人睡一间卧室,上下铺,厨房、客厅、卫生间和院子是共用的。
我白天在语言学校上课,晚上就自己找地方打工,人生地不熟的我日语也说得不好,我连找了几天都没结果……
大家经常为一个职位抢得“头破血流”。我问了一圈才知道“内幕”,留学生想找到工作,有时还得给中介塞钱。
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刷碗,在一家叫“金临门”的香港料理店,它位于横滨市中心一座摩天大楼“yokohamasky”的顶层。
刷碗工一小时的薪资是日元,相当于60多元人民币。
我每天4点半下课,6点前赶到餐厅,一直干到晚上11点,再坐地铁回宿舍。
跟你们说一件很好玩的事。
这家餐厅里最贵的菜是烤鸭,但其实是“假烤鸭”,只是用大油锅炸了一道,根本没烤。因为店里根本没有烤炉!
“炸鸭子”由服务生端上去,在客人面前片好,他们只用鸭子背部的一小方块肉,包成4个鸭饼,其余部分就端走,直接丢掉。
我觉得太浪费了,问后厨的人能不能把鸭子给我,他们欣然同意了。
于是,我每天下班拎着两只鸭子回家。左手一只鸭,右手一只鸭。
我上铺的大哥之前做过厨师,每回他从我手里接过鸭子,都要笑嘻嘻地说一声:“您辛苦了。”
日本的肉很贵,大家都不舍得买,而每晚带回免费鸭子的我,被他们尊称一声“鸭哥”。
深夜,一屋人子围着刚出锅的热腾腾,冒着肉香的鸭子大快朵颐,真是太满足了。
07
10月来到日本,一晃就进入了横滨的冬天。
这里的气候和沈阳完全不一样,有属于沿海地带的温暖、潮湿,难见积雪。
1月,快过年了,来到这里三个多月,我有点儿想家。
大年三十在宿舍里过的,一帮人闹哄哄的,做了不少菜。
这天晚上,其他人都接到了家里打来的问候电话,唯独我没有……父亲明明有我在日本的号码。
这个年过得挺冷清的,还是一样每天上课、打工。
之后给父亲打电话,才知道他是搞不清怎么打越洋电话。别的父母都能学会的事,为什么偏偏你就不会呢?打一个电话,问问人,就这么难吗?
一堆埋怨在我心里堵得慌,像系上了一个死结,很多年都解不开。
08
为了自己赚够学费,我开始拼命打工。
第二个打工地点是一家“现象所”——洗胶卷的工厂。工厂在偏僻的郊区,坐电车去要一个多小时。
我的工作时间是晚上6点半到凌晨2点。因为赶不上最后一班车,我只能在厂里呆到早上。
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操作一个大机器,把胶卷放进去,再等着照片洗出来。
工厂很大,夜里有上百人在工作,大多是中国人和斯里兰卡人。
凌晨,住在附近的人都回家了,我一个人在休息室坐着,有时也在卡拉OK里呆一整晚。
第二天一早,我掐着点坐第一班电车回去,补个觉就赶去学校上课。
这还不是最疯狂的,考大学前一年,打了一年的夜工。
我找到一份罗森便利店的夜班工作,每天晚上9点干到第二天早上7点,一周6天。
在店里值通宵夜班,没地方睡觉。一般12点之后就没什么客人了,我趁着夜里的时间看书、刷题。
早上下班,回家睡一会,紧接着要坐一个小时车去学校上课。下午5点放学后,再眯一个小时,就得赶去便利店上班。
这一年里,我每天睡觉的时间不到4小时,脸色很苍白,黑眼圈重得吓人。
我和父亲两个月通一次电话,他一直以为我在日本过得很好。
可他不知道的是,我每天光给人鞠躬就要上百次。到了夜里,腰和脖子都疼得要爆炸了,腿又酸又麻,眼睛也累得睁不开……
我不想父亲担心,再苦再难,一个人咬咬牙就熬过去了。既然出来了,就要拼命混出个样子。
09
年1月19日,我收到了早稻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我考上了教育学部。
为了这一天,我用心准备了整整两年半。
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能考上,但读不了好大学,就找不到好工作,而且签证也快到期了……
为了在日本活下去,我没有退路,只能放手一搏。
考上早稻田,父亲是以我为荣的吧……如果母亲也能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。
发榜当天,我刚下夜班,连宿舍都没回,直接坐车到早稻田的校园。
教育学部前面立着一个告示牌,我挤进人群去看发榜结果。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,什么是金榜题名。
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很快褪去,迎接我的是开学的第一笔费用“90万日元”,包括半年的学费和入学金。
交完钱,我全身上下只剩日元了,而距离下一笔兼职工资入账还有10天。
幸好,我在宿舍囤了很多吃的,靠存粮饿不死,也能捱过10天了。
我每天都会去宿舍楼下的ATM机查询卡上的余额,数字一直显示是零几块。我不敢再提款,这我最后的财产。
直到第四天,我突然看见屏幕上显示“”,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我又定睛一瞧,原来不是“”,是“0”!
哪里来的钱,怎么可能?这简直是一笔巨款!
我一次性把钱都取出来了,高兴了半天,但不敢乱花,总觉得是某黑帮的诈骗,之后要敲诈勒索我……我只买了一点零食和饮料改善改善生活。
4月,开学后的第三个月,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早稻田大学的邮件,上面写着:因为你入学成绩优异,所以我们将入学金的一部分退还给你,作为奖励。
原来是奖学金,而且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,还是我自己做的……
在早稻田的四年是快乐且自在的。
打工之余,我参加了学校的搞笑社团,开始表演小品。
大二和大四时,我报名参加了日本的喜剧综艺选秀比赛。
我一个人演过日式幽默短剧,也两个人演过漫才,虽然海选第一轮就被淘汰,但都是很有趣的尝试
空闲时,我会去看线下的喜剧表演,也喜欢去街头,看日本音乐人唱歌。
喜剧和音乐有一种共同的魅力,让人沉浸,也使人放松。
10
年4月,在“三菱重工”专属的温泉度假村里,我和近个二十出头的大学毕业生一起参加入职典礼。
除了包括我在内的两三个中国人,其余都是日本各地来的优秀年轻人。
庆祝宴上,大家在一起碰杯,他们高声大喊:“接下来的30年请多关照!”
说实话,我吓到了。
三菱重工作为日本知名企业,是很多人心目中的“大厂”“顶流”。
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考上好大学,就是为了找到这样一份收入稳定、社会地位高的工作。一旦入职,就要“效忠”企业一辈子,他们从没想过自己还会离开。
这个工作确实不错,但我不能确定自己会干多久。难道从此刻起,未来的人生就一眼看到头了?我心里有点发毛。
三菱重工在东京品川有一幢摩天大楼,和其他几个日本著名企业共占着这一块商业要地。
我所在的部门是做大型压缩机透平机的,虽说是“部门”,但它实在太大了,算上地方的工厂,各个环节的人,得有几千人。
而我只是众多“螺丝钉”里的一个,负责中国大区的销售对接。
下班后一个人的夜晚,我时常在家自弹自唱,许多孤独寂寥的日子是音乐陪伴了我。
但我也知道,自己的歌唱得挺一般的,也许“说话”和“搞笑”更适合我吧……
11
日本的经济愈加不景气了。
年夏天,整个部门从东京撤出,调回到广岛地方工厂。
我一时间难以适应,这么多年来积累的人脉,东京多彩便利的生活,多元的活动,还有女朋友……都离我远去了。
广岛的太阳很毒,我穿着背心走在路上,汗珠都在紫外线的照射下变得滚烫,滋滋作响。
工作是枯燥无聊的,下班之后,我除了逛超市,就是在公司的社员寮里用PPS看节目,正值中国的《快乐女声》开播。
这时候还没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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